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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dnesday, August 27, 2008

空山灵雨

从“侠女”开始,胡导演归顺了佛教,到了1979年,他的“空山灵雨”已经完全是一部关于佛教的论文。虽然我认为这篇论文并没有把道理抡圆了,但是,也许不圆也没有关系。也许圆满是不可能的。

空山灵雨中,寺庙变成了龙门客栈,因为庙中老住持要退休了,处于交接权柄的关键时刻。各路人等集合在那里,各怀不同或者交集的目的。故事有三条主线,一条是老住持的官、商两个“朋友”,带了身怀武功的副手来偷寺中的玄奘佛经手抄本真迹。商人孙越带来的是美女徐枫主演的侠盗白狐,官员带来的是亲信打手。另一条线则是讲住持收留了一个被流放的犯人邱明,实际上他是被坏人陷害,而陷害他的坏人就是官员和他的打手,仇人见面... 出家人不能眼红,也不能痛快地把仇人杀了。第三条是三个主要接班和尚争一个住持的位置,就看谁被老头儿挑中,你办事,他放心。

三条故事线索纠结在一起,相当复杂,显得机巧,但是在有些地方也起到了回避矛盾的作用。胡金铨(剧本也是他自己写的)并不想遵循当时流行的武侠片潮流,简单地用暴力和复仇解决一切冲突。我想,他的论文的宗旨就是看看能否用佛法来处理武侠片中的两个常见冲突:贪和嗔。

(下面有剧透,慎入!) 贪反应在两路人马盗经书的情节上面,也反应在两个大和尚跟老住持心爱的小徒弟(年轻可爱的,方面大耳的秦沛)争夺接班人的过程中。结局当然很"禅",新住持把引起各人贪念的无价之宝付之一炬,让谁也得不到这个引起流血的金苹果。得道的老和尚们反复说,"这也不过是废纸而已。"但这里就接触到第一个让我腹诽的悖论了。如果不过是废纸,被盗去了,甚至转手倒卖了,你也应该无所谓啊,干么不让人干脆拿走得了?

第二个让我腹诽的地方,是化解仇恨的方式手段。王将军的狗腿子张诚陷害邱明偷窃(起因也是贪念),害死他大哥,换了张彻(或者水浒剧情),早就让受害者去对方家里堆满尸体了。但是这个人物遵从佛教理想,投奔了大庙后,遇见仇人也不想复仇,被坏人陷害逼迫,也不还手。得到老方丈的赞许,终于采取措施保护他性命周全。似乎胡导的意思是,象传统武侠套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只能造成冤冤相报的结果。他的意图也许是反思和颠覆一下武侠片的传统思维和(复仇至上)价值观。

胡大师是不怎么赞同武侠主义的,从影片结尾就看得出来。他想用佛教来寻找一个alternative 出路,结果呢?我认为仍然是失败。

他太聪明了,不至于相信寺庙就是世外桃源,是受害人的避难所。老方丈周旋在恶势力中间,似乎成功地救下了邱明的性命,实际上,这个管理几百号人的大庙的 CEO 不也得是公共关系专家么?也许他自己不必出手打斗,也没见秦沛石隽这些徒弟们打梅花桩练武,但最后他仍要借助老朋友的女将们把盗经的白狐抓起来。(一个俗家的佛教专家,随身带着一批武功高强的女保镖,算个啥呢?)王将军和打手要干掉邱明而未得手,后来竟然给自己找了些理由,就此算了甚至还跟邱明和好,这也太没说服力了---难道恶霸坏蛋不是狂妄自大草菅人命的么?难道胡大师对某些手握权柄的恶人的估计,还不如传统武侠作者么?倪匡/张彻手下的大恶人(一般是阴险狡猾的老头子)杀害好人(一般是美丽纯洁的年轻人)从来没有手软过。谁的世界更接近现实呢?

胡大师也不会天真到相信佛法可以感化改变王将军和狗腿子这种人,所以就麻烦了。其实他们的各个计划在寺庙里屡次受挫(害人与盗经),没有任何必然性,反而充满了偶然性,并且过高估计了他们的羞耻感(或者其他 inhibition),实在没有说服力。假如他们是名副其实的恶霸呢?片中并没解释为什么官商势力都要忌惮寺庙,给老方丈面子,而不是硬抢他们想要的东西。这个设定也太方便了。说到底,胡大师的佛法世界,不靠拳头也得靠冥冥中的机缘巧合来保存好人的性命,阻止坏人的恶行。从一个幻想掉进了另一个幻想。

关于武侠主义之不可行,后来又被徐克拎出来在“刀”一片中重新探讨,可惜虎头蛇尾,笔锋一转又逃回了传统,真让人气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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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艺术角度来看,胡金铨的美学已经达到顶峰,精美异常。后来的学他的人,徐克浮躁,李安贫血,都是效颦之作,没一个赶得上他。

“大醉侠”和“龙门客栈”还有一些摄影棚的戏,但在“空山灵雨”里全部是实景(至少我看不出有什么是搭出来的),也不知哪里找来的大庙,宽广宏大,气派壮观,但又给人强烈的寂寞感。更多是外景啊外景,美工出身的胡导让每个山水丛林的画面都震撼人心的漂亮。有一点让我想起日本剑侠片,也喜欢在荒山野岭中拍摄。但从没见过这么自然而美的画面,全无刻意雕琢的痕迹。

胡导的视觉风格,尤其是将人物放在自然环境中打斗的段落,被后人抄来抄去,包括“卧虎藏龙”和张艺谋的两部武打片,但没有一个得其精髓,只是画虎类犬而已。关键的不同在哪里?我想,一个是天生的眼光问题,他构图的天赋就是比这些人高明;另一个是耐心,舍得给无对话无情节无打斗的画面三十秒,四十秒,一分钟的时间,在沉默中营造气氛而不是讨好多动症的观众。还有一点,在很多山水画面中,胡导选择不把人放在中心,小小的人影在树林中急奔,或者巨大的建筑和庭院之中,远远地走着一队人,情节的推进和人物的描绘有时让位给气氛和画面,似乎在提醒观众,人是渺小的。

这就是留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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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是太哲学太主义太概念的作品,都有一个见林不见木的危险,人物刻画几乎总是要受到损失。“空山灵雨”也不例外。越是正面人物,越是索然无味,最让我抓狂的是田丰演的纯正面人物邱明,多次恨不得见他被坏人一刀捅了才痛快。唯一有光彩的是冷艳绝伦光彩四射的徐枫,跟侠女中一样对男人不假辞色,再次让人对胡大师的爱情观和对女人的态度产生疑问---不是说他是弯的,而是他的趣味奇特,似乎是膜拜神仙姐姐的那种人。秦沛演的智慧和尚,也有点多智而近妖,不似真人。里面的好人都TMD不似真人。

不管他怎么文艺,怎么深邃,胡大师还没有对观众的世俗娱乐要求视而不见。结尾不论怎样祥和,还是少不了一段精彩的武打决斗。他再次运用静默的张力来烘托浓重的杀气,飞来飞去的武侠们犹如幽灵,效果空前而绝后。后来抄袭他的徐克只得其形,买了木盒还了夜明珠,把武打设计变得乌烟瘴气。

总而言之,信仰太虔,免不了掉进“灭人欲存天理”的陷阱,我这等俗人是吃勿消的。灭不了贪嗔痴的人性,不如放纵真情欲望在白日梦中四处乱闯,也不管它是否符合正道,是否高尚,是否能换来升天的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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